文/阿遥
人们总求观音菩萨保佑,可是寻访观音菩萨真难。
那是9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。飞到福州,只停留一顿饭工夫,就登上了开往德化的汽车,奔着德化瓷器讨论会,奔着那儿的名产白瓷观音。
从地图上看,只知道德化在福州的西南,却没有想到,这竟是一趟艰苦卓绝的旅程。车出福州不远,就驶上了蜿蜒的山路。宽阔的闽江渐渐留在了脚下,对岸的远山层层叠叠,与这条秀水一路伴着我们。穿过一个县,山路已不能用蜿蜒这样含蓄的词来形容了。开得飞快的中型面包车,让疯狂地左转右拐、上下起伏的土路抛来抛去,成了跳跃在浪峰上的没有根的小船。像是灵魂出了窍,我头一次尝到了晕车的滋味,再也没有情绪欣赏窗外的山水了。一看表,才走了一个小时,离目的地德化,至少还有五分之四的路程。初入闽地,就遇到个下马威,看来要见“佛面”,真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呢!
牵着我们的闽中山城德化,制瓷历史不算很久,从宋代才开始勃兴。而德化瓷的名声,却驰誉遐迩。除了它靠近泉州,产品早在宋元即销往海外,更因为它独有的白瓷,它的白瓷观音,和塑造观音的明代瓷塑大师何朝宗。
德化的白瓷并不是刺眼的惨白,它柔润、淳厚,如凝脂,似象牙,中国人称它为“象牙白”,西方人则更加痴迷地直呼其为“中国白”。德化的山高,却是秀的;德化的瓷硬,瓷土却是软的——软到烧大件器物常常变形。五百年前的德化人就发现了这个现象,于是用他们坚实的手把这细软的土变成了多姿多彩的瓷塑。何朝宗在这时候应运而生。在后人的眼里,他的名字,与德化瓷塑几乎融为一体了,简直不知是德化窑“烧”出了何朝宗,还是何朝宗带起了德化窑。而这次到德化我才得知,他的原籍却是江西,他的祖辈是在明朝洪武年间,被委派到福建来做官的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想在德化寻到何朝宗的影子——在德化人的身上,在白瓷观音的眉宇间、衣纹里。
德化人长得真黑,不论男女,多是黧黑的肤色,粗硬的骨骼,像是山高晒的,又像是窑火熏的,让人不能不惊叹,洁白细润的白瓷观音,竟然诞生在他们手中!
德化满街是卖瓷器的。会议间隙,我们急不可待地一头扎进观音林立的街里,一家店挨着一家店,一个摊挨着一个摊,挑选货色,打探行情。晚上,一位当地代表带着样品来会议驻地推销。他带来的是一尊滴水观音,说从底座里灌水进去,水会一滴一滴从观音手里的宝瓶口流出来。设计虽然奇巧,但是似乎体态不够婀娜。第二天会后,又有一位当地干部,说领我们去工厂选购,大队人马兴冲冲随他上了路。穿过城中心,穿过老街道,穿过小巷子,过了一座牌坊,又上了一段坡,走了近半个钟头,来过德化的代表发现,快到城外的古窑址了。
工厂不大,陈列成品的屋子叫下午的太阳晒得透不过气来。这儿的观音倒是不少,站着的坐着的,滴水的执莲的,排成行,列成阵。有人开始挑选,开始讨价还价。我也挤进去一尊一尊捧起来看,却没有一尊十分满意的,总觉得缺少一股仙佛之气。我索性空手而归,绝不凑合。一路上跟同行们自嘲道:“我们这些干文物的真要命,脑子里全是真‘何朝宗’!”
可是不能不承认,如今的工艺水平,的确在古代之上:观音的手指塑得愈发细,千手观音的手塑得愈发多,瓷质也愈发白而透明。但是,古代作品中的沉稳与厚重消失了,观音面部端庄的佛相难寻了。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赞叹:“呀!观音的手塑得真细,真好,叫人一眼先看到那手!”我心里却说:完了,这正是败笔。
德化白瓷达摩渡海(网图)
还是何朝宗聪明,不愧为大师。他塑的观音,常常是不露手的。对此,后人有几种分析,有的说是为了运输时避免磕碰,还有的说他有感于封建势力下妇女受压抑。这些似乎都有些牵强,后者尤其讲不通。谈到这个特征,我倒是立刻想起了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的一个故事。他塑巴尔扎克像的时候,也曾听到这样的评论:这双手塑绝了!罗丹二话不说,刷刷两刀,就砍掉了那双喧宾夺主的手,改塑成紧紧裹着披风,昂首而立的文学大师形象。塑像因此流芳百世。何朝宗的想法看来与罗丹不谋而合,他的真品,像珍藏在泉州市博物馆的《渡海观音》,故宫博物院的《达摩渡海》,都是把手掩在袖中,双手微拱,任长袖垂曳出飘逸洒脱的衣纹。而观者的视线,却不由自主地逆衣纹而上,集中在他们的脸上。何朝宗的雕塑刀,于是着意在面部神态上刻画观音的慈悲、达摩的睿智。
到底只有一个何朝宗!寻访几天的疲劳和对新产品的失望,我几乎放弃请观音的念头了。
会议的最后一天,我与几位同行参观完博物馆,汽车拉了一批代表开走了。后来才知道,他们去参观一家用现代机械生产盘子碗的新工厂。知道了才庆幸:我们没赶上真对了。
一行六七人随当地代表小苏,步行去看他的朋友的制瓷作坊。外间的台案上,几尊随处可见的滴水观音、披坐观音,并没有打动我们。随便地踱进转不开身的里间,同事小舟从背光的架子上捧起一尊相当大的观音像,拿到灯下递给我问:“这尊怎么样?”接过沉甸甸的塑像高举过视平线,我只觉眼前一亮,就再也放不下了。
德化白瓷渡海观音
踏破铁鞋觅到的,是仿何朝宗的渡海观音。观音头顶披风,袖手立在海浪包裹的莲花海螺上;向后飘摆的襟袖,衬着稍稍前倾的身体,正像从海面飘然而来;微微侧转的面庞,含蓄庄重,一股超凡脱俗的庄严妙相。终于找到了,何朝宗的韵味!这得来不易的艺术品非我莫属了。令人生畏的归途,随他去吧,有我保护着观音,有观音保佑我!
德化白瓷渡海观音(细部)
除网图,均为阿遥摄影
(原载《光明日报》年4月23日,略作修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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